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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代改编作品,我们应该抱有怎样的期待?

NOWNESS NOWNESS现在 2022-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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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圆一桌」第27期

那些让人又爱又恨的改编作品

原创式微的当下,“改编”成为影视剧的一条出路。从小说改成电影,或是从游戏漫画改成剧集,一部改编作品总能在原有的粉丝基础上增加受众,也更容易自立项就收获大量关注和讨论。

许多创作者相信,改编仍然算原创,可以用多种方式模仿、质疑、重写或重新阐释原材料,有时这也会被看作是抛弃一些俗套老旧桥段的好机会。如改编理论学者琳达·哈奇森写道,改编提供的恰恰是“多变的重复所带来的快乐”(the pleasure of repetition with variation)。

降临 Arrival (2016)

然而在现实中,哪里有“变动”,哪里就会有争议。在文本改编之外,价值观和立场变动更能激出火药味。有时它会显得极端,比如在亚马逊新剧集《指环王:力量之戒》发布预告时,部分看不惯多种族选角的原作粉气愤地引用托尔金写道:“邪恶没法创造新东西,它们只能腐化和毁灭真善美作品”;有时好像又挺在理,《梦华录》的观众批评它思想过时、歧视底层人民、向权势献媚,完全没有关汉卿原作《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进步观念。

指环王 1 护戒使者(2001)

那么当代的改编作品,忠于原作到什么程度才不会被骂?这一定是个优点吗?它应该反映当下的世界,还是如实重现原作世界,哪怕那些古早的价值观可能有些不合时宜?文艺作品是否应该承担价值导向的责任?我们和几位朋友聊了聊。


什么样的改编算是“好改编”?


本期嘉宾 

迷影至下

影视up主


韩方航

自由撰稿人


切片计划

影视up主




“忠于原作”

 应该成为评判标准吗?


NN:在过往诸多改编影视中,我们经常看到原著粉痛心疾首怒斥其“魔改”——它可能是主角性转、种族置换、拆官方CP,也可能是大量删减或加戏、角色脱离自身性格,甚至是像《权力的游戏》一样重大剧情改写,与原作南辕北辙。那么是不是“忠于原作”就可以避免被骂?“忠诚度”应该成为衡量改编作品的重要标准吗?

迷影至下忠诚度当然不应该成为衡量改编作品的标准。因为艺术门类、受众群体和观看习惯上的不同,我不觉得有哪部作品可以1:1照搬到大银幕或者小荧屏之上的。这之中的修改可能会包含:为了影视作品的节奏而做的结构性修改,例如删掉大段的情节、浓缩某些高潮段落等;或是因为影视工业水准而做出的删减,例如《三体》进行影视化改编,很多场景以现在的技术水准很难实现,所以必定会有修改。

红辣椒 パプリカ‎ (2006)

但我认为上述的两种删改,是应该建立在不影响原著作者表达之上的。举个例子,筒井康隆的小说《盗梦侦探》很长时间以来被誉为是“不可能影像化的作品”,然而今敏将其改编成了《红辣椒》成为一代名作。今敏最后保留的部分可能只占原作的一半不到,但原作的核心——科技发展与人类欲望之间的关系,依旧是影片的主要表达;而两个十分敏感的点也被保留:一是红辣椒使用“性手段”为患者做梦境治疗,二是时田、小山内等角色的同性倾向。

韩方航改编作品是否忠于原作,这个问题取决于很多因素,比如媒介本身的特质,起点男频小说改编成影视剧通常都需要加入更复杂的人物关系;大环境的限制,中国以耽美为原著的影视剧都会增加女主角戏份。这些都意味着改编作品会偏离原著的意图以及表现形式。

第一炉香‎ (2020)

当然,创作者自身是最重要的因素。许鞍华对《第一炉香》的看法就与张爱玲大相径庭。这位拍惯香港世情的导演,选中《第一炉香》时认为这是一部爱情片。“我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 

受邀担任编剧的王安忆则觉得《第一炉香》中全是“利益的交换、算计、互相陷害,里面的人都特别坏”。之于张爱玲本人,在为数不多的申辩中说的是,“我的小说里,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

第一炉香‎ (2020)

不同的媒介、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创作者……如此多的差异摆在原著和改编作品之间,作为观众的我们,或许还是把它们当作两部异质的作品来看待才更合理。毕竟,想要理解小说《第一炉香》究竟在表达什么,只有去读小说《第一炉香》这一种方式。

切片计划:忠诚度是判断一部改编作品的重要标准,但在我看来不是最重要的。我很喜欢观察在对同一部作品或者同一位作家进行改编的情况下,不同创作者的取舍和对原素材的改动,这些其实是最能体现“作者性”的地方。

如果比较简单粗暴地划分,我们可以把一个作品分成三部分:骨干(作品最核心的表达、主旨及价值观)、血肉(整体的框架及故事脉络)以及皮肤肌理(细节处理、对话、庞杂的故事枝节等)。

色,戒‎ (2007)

我比较认可的改编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保留骨干,对“血肉和皮肤肌理”进行填充和丰盈,比如李安对张爱玲《色戒》的改编。他把积压在王佳芝内心那个隐秘的“目的”拍了出来。什么目的呢?是让女学生王佳芝的失身变得名正言顺的目的。

李安用了几场戏把王佳芝的心理状态做实了,让观众几乎是同情王佳芝的,而这些在张爱玲的原作中都是草蛇灰线,不容易被捕捉到的。《我的天才女友》也是“增加肌理”的典型,剧里有一幕,导演利用浴室玻璃的雾感和变形效果,把莉拉眼中的丈夫呈现为一头面目扭曲的“野兽”,这是文学作品影视化一个非常棒的片段。

我的天才女友 第二季 L'amica geniale Season 2 (2020)

另一种是保留“骨干”但进行一番“大换血”,多见于一些作者导演的改编实验。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改编来举例吧。罗伯特·布列松改编过一版《白夜》,阿基考里斯马基改编过一版《罪与罚》,很默契的是他们都抛弃了陀翁最有代表性的、具有大量絮絮叨叨对话的文本风格,用较少的对话、更为冷峻的影像风格去呈现他们所理解的老陀。因为陀氏小说的风格是几乎不可能被影像“还原”出来的,这样的改编反倒显得聪明,属于这些作者导演用他们自己的风格和形式对陀的作品进行了重新的演绎。

上:梦想者四夜 Quatre nuits d'un rêveur‎ (1971)

下:罪与罚 Rikos ja rangaistus (1983)




现代改编作品

有理由“不现代”吗?


NN:许多经典作品因为暗含欧洲中心主义、将善与恶的对决表现为白皮肤英雄与暗色皮肤野蛮人的对决,而被认为包含种族歧视;一些言情类文学,因为时代设定和当年的流行口味,在今天看来思想陈旧,性别刻板印象严重。

对于有些年份的原著,当代改编作品是否应该替它们更新设定和价值观?改编作品应当反映眼下的真实世界(哪怕有悖原作),还是保留原著的故事背景和作者意图?现代改编作品有理由“不现代”吗?

沙丘 Dune‎ (2021)

迷影至下这种情况应该一分为二。如果有明显错误的价值观导向,以种族歧视、刻板印象为核心的作品,例如漫威的满大人,这样带着强烈的对于黄种人黄祸论的角色,是无论如何都需要被修改的。这样的作品,也不适于在当今的语境之下进行任何形式的改编。

而如果只是作为背景,反应当时社会现实状况(例如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的彼时现状),倒也大可不必替原作者修改成如今的价值取向,这同样是一种抹灭历史的做法。不能因为与现今价值观不符,就否认或者拒绝它出现。

花木兰 Mulan (2020)

韩方航正因为改编作品的创作者并非原著作者,所以改编作品无可避免地会成为两位创作者交锋的舞台。如果改编者的意志更为强大,那么它会显得更现代。如果改编者毫无主见,那么就会更多反应原著作者的意图。

所以,欣赏改编作品的一大乐趣,就在于去观察不同时代的作者,如何在一个弹性的作品框架中去呈现自己的意志。这种观察也能让人体会到时代是如何发生变化的。相比之下,先入为主地对改编作品应该做到什么进行限定,就显得有点刻板了。

洛丽塔 Lolita (1997)

切片计划:这可能取决于改编者最想要“取”的部分,究竟是作品的核心表达还是故事本身。像《梦华录》的改编更像是借了关汉卿的一个壳和基础的人物设定,价值观、后面的故事全都改了;《魔童降世》对哪吒的改编,也只是借了一个形象和故事脉络,哪吒这个人物最核心的部分——对于父权的反叛,是消失不见的,核心表达被替换成了“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认可《魔童降世》整体的制作水准,但很难说这是一次成功的“改编”。失去了最核心的反叛精神,哪吒还是哪吒吗?

哪吒之魔童降世 (2019)

市面上的改编作品,大多数是创作者“借壳”的自我表达,却又没创造出任何新的东西。“借壳”还好说,让“改编”变成在一个故事里的来回打转是比较致命的,都说“旧瓶装新酒”,但现在只见“旧瓶”,没有“新酒”。

另外,我们应该怎样判断一种价值观是先进的还是落后的?《梦华录》的“双洁”设定要比关汉卿在《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价值观倒退十倍,也明显与当下的价值观有所出入。很多时候并非当下的就是更好的,历史也并非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如果你在选择一个作品进行改编之前已经不认可其“骨干”,甚至于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动,似乎已经没有太大改编的必要。

上:梦华录‎ (2022)

下:海上花 (1998)

选择改编什么样的作品,事实上已经代表着你在选择一种怎样的价值取向。或许我们应该在“选择什么样的作品”这件事上有更多的自由度和清醒的意识,而在改编的具体操作上变得更有标准和尺度一些。



滤镜碎了,

要不要重新装上?


NN:近年来不时有网友称自己重温了某部经典,结果在其中发现了一些不合三观的表达,顿时感到滤镜消散,中招的作品包括《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美国往事》等等。在一个反思的案例中,当《乱世佳人》被放上流媒体平台时,华纳新增解释说明,对其种族歧视细节进行了批判性介绍和历史科普。那么在没有官方指引的时候,我们应如何对待“过时”的经典?

上:英国病人 The English Patient (1996)

下:钢琴课 The Piano (1993)

迷影至下华纳的做法是正确的。更古早一点的例子是格里菲斯的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这部电影是当代几乎所有电影语言的先驱者,但它的内容充满了南北战争时期对黑人的歧视,甚至其中大部分黑人角色,都是由白人抹黑了脸去扮演的。那么这部电影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吗?当然不是。但让后人知道,当时这样的价值取向是有失偏颇的、是错误的,就非常必要。

一个国家的诞生 The Birth of a Nation‎ (1915)

当没有官方引导的时候,我们看待这样的作品是要带有一定的批判性的。首先不能否认他们在艺术上的开创性,但也要分清其中已经落后的、不合时宜的价值取向,它是曾经存在过的历史遗留产物,但当前也有其存在的必要——警醒现在的我们的必要。

韩方航经典当然也会过时。承认这一点,也就不必为“滤镜消散”而感到伤感。有人看到《乱世佳人》真挚的爱情,也会有人为其中不自觉的种族倾向而愤怒。一部作品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讨好所有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它在数十、数百年后,也能成为所有人都热爱的经典呢?

乱世佳人 Gone with the Wind‎ (1939)

其实,对待这些经典,就如同对待其他作品一样,最好的方式,永远是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样,他就会如何去看待这些作品。真实的东西,是永远都不需要也不应该回避的。

切片计划我第一次有“滤镜碎了”的感觉,应该是大学时候读弥尔顿的《失乐园》。当时很震惊于弥尔顿在把“撒旦”的形象塑造得如此深刻有力、如此具有反叛精神和自由意志的同时,却让“夏娃”的角色单薄苍白到只是亚当的跟随,甚至有许多“女性只是男性身上的一部分”、“夫唱妇随”这样桥段的表达。当时读到的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原来弥尔顿也是这么受时代所限的一位作家。

失乐园 失楽園‎ (1997)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很多作家及经典作品都有它自身的局限性,破除迷雾的办法其实就是多看多思考、多感受生活里隐秘和复杂的层次。很多时候生活里经历了某件事后心境有了些变化,再回过头去看之前理解不了的一些作品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感觉。而很多的文艺作品,其实也并非是对生活的1:1还原,而更像是一种“再现”。我们不能通过一个作品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出轨”“暴力”,就去判定作者的倾向,像昆汀的电影里出现了许多的血浆暴力镜头,但他对这些东西是有一层戏谑和玩弄的意味在的。

低俗小说 Pulp Fiction (1994)

当然,作者的倾向仍然是可以通过字里行间的描述、对段落之间的安排、创作者以往作品中的呈现来窥探到一些影子的,这就仍然需要多看多思考,在投入阅读和观看的同时保持自己的审慎。



保守时代

还是进步时代?


NN:一方面,人们在过往作品中发现不符合现代观念的内容,这侧面表明了思想的进步。而另一种观点认为,文艺作品不应该承担价值导向的责任,在这里追求价值观和教育意义,其实是对自我的禁锢——这样一看,基于价值观的批判视角好像又显得很保守。如何看待这样的矛盾?文艺作品需要有倡导和教化义务吗?

迷影至下:我一直认为,用影视作品中角色的三观去评判一部作品的好坏是极其错误的。更重要的是从中分辨创作者的意图。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奥利佛斯通的《天生杀人狂》,其中的主角是两个无恶不作的杀人狂,但影片的主旨并不是宣扬杀人无罪,只要看完全片就能发现,导演其实是在借这两个角色,来讽刺美国的教育问题以及公共媒体的无良。

天生杀人狂 Natural Born Killers (1994)

同样是表现校园枪击案的电影《大象》,用一整部电影的时间去展示了一位少年准备枪支,最后进入校园滥杀无辜的真实事件。这样的作品是在宣扬无差别连环杀人吗?当然也不是,它反映的是泛滥的枪支管理问题以及校园霸凌行为。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都是表面看起来三观极其不正,但实际上却是在挖掘这种不正产生的真正原因,挖掘社会根源性问题。

大象 Elephant (2003)

文艺作品不存在所谓的教育意义,大部分观众不会因为一部作品出现的“坏行为”而学坏,也不会因为一部作品中的“伟光正”而变成一个彻底的好人。文艺作品的作用更多的是反映当下,无论是正能量或是负能量,它都是社会的一面。它可以是类型化、注重观众观感的,也可以是作者化、注重个人情绪的。它们都有其价值所在,只要在大方向上不出现系统性歧视,在我看来都是有其存在的意义的。

美国往事 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1984)

韩方航:这是文学史上最经典的问题了,三言两语显然无法穷尽问题的答案。而有趣的是,无论我们怎么讨论这些问题,现实永远是,既存在承担价值导向责任的文艺作品,又存在一些纯粹娱乐的文艺作品。作品是创作者的人格外化,而这个世界永远千人千面。

而真正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能自由地创作,让所有的作品在没有限制的环境中自由地竞争。最终,每一个人、每一个社会、每一段历史,都会为其自身作出选择,而选择的方式就是去定义自身的经典。有时,社会充满不公,于是那些倡导价值的作品就会脱颖而出。有时,社会丰腴富足,那些可供娱乐的作品就会被大众追逐。在这个意义上,文艺作品是否需要倡导和教化,最终也是人们共同的选择。

小丑 Joker (2019)

切片计划应该说明的是,“不能抱着三观看电影”其实是句很笼统的话,我们不应该以三观为标准来判断一部作品的好坏,但三观的呈现及其对观者的引导,肯定是文艺作品本身重要的一部分。

首先,三观并非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步的,人性中那些幽深和复杂的层次是永恒的话题。如果以道德标准来判断文艺作品的好坏,那大概半部西方文学史都会被打成“小三文学”、“出轨文学”。《红与黑》的于连可以被简单概括为“凤凰男”,文学史上的“凋零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摆烂”……

廊桥遗梦 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1995)

在我看来,好的文艺作品其实是让我们认识和感知到这个世界更多的层次,而并非提供某种恒定的价值观和解决方案。对于好作品而言,倡导和教化更类似于作品本身的“附着物”而非终极目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承认它本身携带的时代局限性,但不必过多苛责。但是,如果一个作者重点刻画渲染了某种如今看来“过时”的价值观并洋洋得意,我们确实可以批判——毕竟作者本身已经把倡导和教化作为了某种“终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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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Tianli、Waffle

排版/左

NOW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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