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开杜金“保守主义”的虚假外衣

杜金的“保守主义”及其他

作者 l 唐继无（学者）

来源 l “于华看社会”公众号

▍保守主义概念辨析

俄罗斯对乌克兰采取“特别军事行动”以来，有“普京的大脑”之称的亚历山大•杜金突然爆红，除了介绍他的各种理论和政治主张之外，最吸引我的是他被称为“保守主义哲学家”。

两年多前，我曾写过《自由、保守及主义》一文，对保守主义的概念做过梳理和阐释，现将其翻出来，部分摘录如下：

如果对保守主义的概念内涵进行辨析，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与政治、制度密切相关的保守主义；

第二类是上升到一般抽象理论、哲学意义上的保守主义，凡是对现有秩序持维系和巩固态度，反对或排斥对现有秩序进行激烈改革的，都可看作这类保守主义；

第三类是特殊语境下的保守主义，即在一些特别时期、关键语境下的保守主义。

我这里说的保守主义，是保守的自由主义，显然属于第一类。作为一种政治哲学，保守主义是对古典自由主义的保守与传承。由于古典自由主义是一种消极自由意义上恪守底线原则的价值观，所以保守主义也显得是缺乏系统性思想理论的一种学说。

当然，保守主义天然有一种重视传统经验与习惯的特质，因此多少也与上述第二类相关，而这也是来源于古典自由主义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背景。

杜金的“保守主义”作为其政治哲学的主张，当然主要是上述第一类意义上的保守主义。

然而，他的“保守主义”既不是埃德蒙·伯克在批判法国大革命时所提出的反对激进革命、主张保守英国古典自由主义传统的保守主义，又不是以拉塞尔•柯克为代表的反对现代“新自由主义”的“新保守主义”。综观杜金的诸多论述，他要保守的是从是德意志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德国保守主义革命运动”传承而来，又发掘了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所谓“右翼保守主义思想”，最终为他的“新欧亚主义”地缘政治理论披上一件“保守主义”的迷惑人的外衣而已。

而我认为，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任何意义上都没有“右翼保守主义”思想，海德格尔哲学思想从根源上说是欧陆理性主义的传承，在社会政治理论上不免带有根深蒂固的激进和理想色彩。他的思想传承者不是以萨特(Jean-Paul Satre)为代表的法国左翼知识分子，就是如福柯(Michel Foucault)、德里达(Jacque Derrida)这样的解构“现代性”的激进思想家，再加上杜金认为哈贝马斯(Juergen Habermas)代表的是一种自由保守主义，或者说是一种维持现状的守成保守主义，完全可以说，如果杜金的“激进保守主义”也算是一种“保守主义”的话，那么这种“保守主义”与我们理解的保守主义根本不是一回事，只是他也用了“保守主义”的语词而已。

当然，究其实质，杜金的“保守主义”更多属于一种特殊语境下的保守主义。这类特指的保守主义有“文化保守主义”“宗教保守主义”等。杜金的“保守主义”显然也有东正教和俄国文化传统的意涵。但是只要剥开其外衣包装，他的“保守主义”实际上是要恢复“大俄罗斯”曾经的辉煌与荣耀，摆脱以美欧为中心的世界叙事，实现旧俄帝国的“欧亚主义地理版图”。

所以，如果说杜金的理论也可以算作“保守主义”的话，那么重新发现旧俄帝国“深厚的历史和传统价值观”才是其保守主义的实质，它与保守古典自由的英美保守主义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二者的本质不同，最终在坚守个人主义价值观还是高扬集体主义价值观上无法含糊和不可回避。

▍语词包装与概念实质

人类语言表达的丰富性和歧义性，使得魔鬼有把邪念包装成善意的可能，再明显不过的邪恶也可以说成是正义。这种情况早已屡见不鲜，这一次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让我们再次领教了语言包装的艺术，也再次教育我们必须重视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的“清洗”——一定要结合其实际所指，透过语言的外衣，看清其内在的实质。

比如，对一个主权独立国家的全面武装入侵和占领，可以不叫侵略战争，而是叫“特别军事行动”。

把一个独立主权国家通过军事占领而归入自己地理版图的行为，可以不叫吞并，而是叫“去军事化”。

公然用武力去颠覆一个独立主权国家的民选合法政府，可以不叫“扶植傀儡政权”，而是叫“去纳粹化”。

欧洲联盟执行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2022年3月1日在欧洲议会的发言说:“这是一场法治与靠枪杆子统治间的冲突，这是民主与专制的冲突，这是以规则为基础的秩序与赤裸裸的侵犯之间的冲突。我们今天如何回应俄罗斯的作为，将决定国际体系的未来”。这段话剥下了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漂亮外衣，揭穿了问题的实质，任何借口任何语词包装都掩盖不了发动侵略战争的行为。

而这次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也使生活在现代文明世界的人们猛然惊醒：原来还存在着另一种几乎不可通约的话语体系，他们有他们独特的语言范式，遵循着完全不同的逻辑，诉说着他们自己的道理。

亚历山大•杜金便是俄罗斯这一套话语体系的主要构建者。他构建的是“第四政治理论”与“新欧亚主义”相嵌合的大俄罗斯话语体系。

杜金的“新欧亚主义”，其实脱胎于20世纪20年代早期的“欧亚主义”运动。当时的“欧亚主义”，最重要的主张就是：用思想专制制度来取代民主政治制度，不过，“欧亚主义”把思想专制用了一个漂亮的语词，即“公正之国”。所谓的“公正之国”，不过是古俄罗斯的东方专制主义的别称而已，不过却用了什么“国家从属于永恒性本原的思想”的话语来包装。

亚历山大•杜金在后苏联时期精心构建的“新欧亚主义”，认为要依靠以俄罗斯为代表的进步力量，重建并发挥欧亚地区在地缘政治上的广泛影响力，并重新发挥其历史作用，以此来抗衡由北约领导的“大西洋势力”。

说穿了，杜金的“新欧亚主义”政治思想，不过是试图在当今世界以俄罗斯为中心、见证海德格尔宣告的在西方的现代性终结之后开启一个全新的“另一个开端”的尝试。

“第四政治理论”。杜金宣称：现代以来，主要有三大重要政治理论影响世界——自由资本主义（或“自由主义”）、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

杜金认为，前三种政治理论已经衰落，正趋于消亡，应提出“第四种政治理论”——世界应按地理区域实现权力的多极分配，以取代美国的单极独大。杜金是从海德格尔思想中发现了“此在”的根源因人而异，因文化而异，从而获得了多极世界的理论灵感，并找到了这种看待世界的新方式的实践之路。

杜金所说的前三种政治理论，主要针对的是第一种，第二第三种只是幌子。因为第一种是以美欧为代表的现代社会的主流话语，而他要挑战的正是这种“自由资本主义”的政治理论。

不妨来看看杜金自己是怎么阐述他找到的实践之路的：

必须对（乌克兰）整块领土进行完全的军事战略控制，完全控制整个国家的政治和行政。

最主要的是要摆脱国家和民族国家的束缚。

俄国已经制定了一条建立自己世界和文明的路线。

现代西方的根，却被西方切断了。但它们留在了俄罗斯。

我们是东正教的东斯拉夫人，有着共同的根。

建立一个东斯拉夫联盟，其中包括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

（引自“杜金2月28日再评乌克兰局势”  越东译，GL对言AS，2022-03-06 00:20，作者：亚历山大·杜金，俄罗斯欧亚主义倡导者、最具权势的哲学家）

这一套以“第四政治理论”为理论依据的“新欧亚主义”，已经不是停留于纸上的规划和空想，而是在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中用炮火付诸实践了。

墨写的谎言，决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无论杜金如何进行理论包装，他构建的就是一套向现代性发起挑战的新的话语体系，在这套话语体系中，现代政治文明的基本原则、现代社会以规则为基础的秩序、自由创新而不是开疆扩土的发展之路等等，都在其话语体系的视野之外。所以，这是拒绝融入现代文明的思想，是尚未经过启蒙的前现代意识，是野蛮对文明的挑战，是丛林法则对文明法则的宣战。

杜金们虽然身处21世纪的现代社会，思想意识却还停留于20世纪前的帝国时代。话语包装再新，实际行为却清晰地告诉世人：他们胸腔里跳动的仍是一颗沙俄帝皇的心脏，大脑里萦迴的还是昔日大俄罗斯的梦想。

▍文明概念及其划分

我们所说的文明，是指现代政治文明，是以“生命、财产、自由”为价值锚点的文明，也是法治、民主和以规则为基础的秩序的文明。

人类文明是一个自然演化的发展更替过程，有时序和程度高低之分，这是一个含义明确的概念。因此，对文明概念可以依据不同特征和属性进行划分。比如，以时序和演化程度划分，可以分为现代文明和前现代文明，以生产与思维方式特征划分，可分为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或工商科技文明），等等。但是，若以区域来划分文明，如欧洲文明、东亚文明，或是以语言来划分文明，如英语文明、汉语文明，等等，这都不是逻辑上的划分，而是一种分类。分类当然也有意义，但与划分是两码事。划分能帮助我们确定概念的本质或特有属性，而分类却不具有这样的功能。

所以，我在《帝国的黄昏》中说这次俄乌冲突“是前现代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冲突”，童大焕兄在《帝国黄昏血色残阳》中说俄乌冲突“是农耕思维与工业思维最后的决战”，虽表述不一，概念划分的逻辑是相同的。

文明的演化并非直线前进，而是在过程中充满迂回曲折，所以历史上复辟和倒退的现象屡见不鲜。野蛮征服文明、丛林法则战胜文明法则、前现代的强权压倒现代的规则与秩序，如此等等，历史闹剧和悲剧时常上演。这正说明了人类历史发展的非决定论。很多时候，最终是依靠善的信仰和对正义的坚定信念，人类才能走出历史的泥沼。

▍说说后现代主义

说到现代性问题，这里顺便也说说“后现代”。

现代文明既是历史演化的成果，也是继续演化的过程。因此，现代文明不是也不可能是完美的文明，历史不会在这里终结。现代文明不可避免地带有种种缺陷，在其演化过程中也会不断出现新的问题。其实这本来就是英国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们早就告诫我们的，因为他们深刻洞察了人性的不完美，深刻认识了理性的有限性。所以，对于现代性问题的种种弊病进行批评，不仅应当，而且必须。

但是，这种批评不能脱离现代文明的价值锚点，也就是说，现代文明的底线原则不容挑战。否则，这种批评和挑战就成了强推历史车轮逆向行驶。对现代性的批评，不能离开法治的原则，不能背离自由民主的价值观，不能摧毁现代文明所构建的“有规则的秩序”。这也是真正的保守主义所秉持的理念。

还有一种倾向也须注意，对现代性的批评，既不能退往前现代方向，也不能激进地构建“后现代主义”的话语体系。后现代话语发端于20世纪中期法国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激进思想，不仅有“五月风暴”的问题情景，也带着法兰西激进自由主义思想的痕迹。后现代主义主张解构现代主义的话语体系，消解一切现代社会的价值和意义，从福柯、德里达到利奥塔，无一不是在现代性的学院里构建了他们“后现代”的话语体系，实际上是在批评现代性问题的同时建构了一套虚幻的概念。

身处现代性的社会中，却想要颠覆现代性的价值，消解现代性的意义，构建“后现代主义”的话语体系，这本身就充满矛盾，是不是有点乌托邦理想主义的影子？

现代性的问题，本质上是现代社会如何演化的问题，我们只知道，在坚守原则的基础上应因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问题，逐步地提出解决办法，不断地提升现代文明的水平。人类的理性有限，我们无法确切地描画未来世界的图景，尤其是看上去很美的图景。越是把未来世界说完美动人的话语体系，把尚未到来的“后现代”搞成“主义”的理论，越是令人可疑。

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当年写下大量著作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们，后来并没有坚持“后现代”的理想生活，而是向现代性妥协——在现代社会的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里继续过着他们优渥的现代性生活。

这也从反面印证了保守主义原则的正确性：尊重传统，渐进改良。

▍阴谋论不可信

这次的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战争，有一种阴谋论也值得引起注意，什么“都是深层政府布的局”啦，什么“暗黑势力在操控局面”啦，什么“XX集团在下大棋”啦，还真有不少人信，并且乐此不疲地传播此类小道消息，而且言辞凿凿地认为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可见，缺乏政治常识和逻辑分析能力，是多么可笑又可悲的一件事。

可笑的是他们可以完全无视现实的真实性，宁可相信既无法证实也无从证伪的所谓“内幕”，可悲的是，他们完全沉溺于自己想象的世界中不能自拔，只能靠一个又一个阴谋论的说辞来自慰。

深信“阴谋论”的民众，从来不想一想，既然是如此隐秘的“阴谋”，又怎会知识精英们毫无察觉，却让你这样的小民“事先”得知？既然你知道了，只能说明是“阴谋”制造者让你知道的，那么，如果是他们因不小心而泄露了“阴谋”，究竟是他们智商太低还是你智商太高？如果是它们故意放出的“阴谋论”，那么这种“阴谋论”还有什么可信度？

朱学勤跟我说：

这些天中国人擅长的“阴谋论”与“下大棋”屡见不鲜。我一直想说的一句话是：水很黑，是因为脏，而不是因为深。但另一些人却相反，摇头晃脑，将水黑看成水深，以此证明自己智力高强，能看得懂“阴谋”与“大棋”。

学勤兄总是能用很贴切的比喻一下子点到问题的实质，令人拍案叫绝。我再接着说，“脏”是因为有人把水搅浑了，之所以能把水搅浑，撇开事实层面，仅从话语层面来说，是因为有人在偷换概念，利用语词的歧义性进行迷惑人的话语包装，而这种话语包装的最高境界，便是构建一套全新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如奥威尔在《1984》中所描述的那样。

                                    唐继无

                                 2022.3.18-19

杜金的“保守主义”并非真正的保守主义，而是伪保守主义，真正的保守主义保守的是自由，而杜金式的“保守主义”保守的是专制。

对于保守主义来说，一直都是误解大于理解，批判大于认同。要对保守主义形成一个清晰的基础认知，并了解保守主义思想的基本问题，需要回到保守主义经典原典中汲取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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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乎西方思想正典的观念格局：大到世界趋势，小到生活琐事，将会全部纳入思考框架，并用保守主义的观念泰然处之。保守主义是一种信念，它延续西方正典精髓，可以帮助自己事业稳固，步步为营，成为坚不可摧的思想之盾。拥有充满魅力的个性和品格，做一个具有真知灼见的少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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