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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嫂保姆厂弟工人,在北京城边缘搞文学

Tanya 拾文化 2024年09月10日 08:01

北京城区边缘,冰冻的湖面。

三十多岁的小海抱着吉他唱自己的诗歌,五十多岁的林巧珍跳舞,作家袁凌记录下这一切。

今年,是北京皮村文学小组成立的第十年。

皮村,第一次热搜是打工春晚,第二次热搜是范雨素,今年,是第三次。

袁凌说皮村有了一些变化。

一些品牌店开始入驻,没有七年前他来的时候那么荒凉和粗粝。

多了一些名声的同时,也多了一些更像城市的气息。

我说那小海的二手衣服店怎么办,还有人买十元一件的二手衣服吗?

袁凌笑笑,好在,这么多年以来,小海的诗集终于要出版了。

是啊,这个辗转了半个中国的打工仔小海,诗集要出版了。

皮村,因为七年前保姆范雨素的一文成名,这个特别特别破落的城中村,进入了大众视野。


从2014年皮村文学小组成立,第一堂课开课以来,已经第十年。


一百多个来自基层、甚至底层的劳动者,在这里写出了真挚且热烈的文字。

用袁凌的话来说:

“比很多作协里的作家,写得好。”

当然,除了范雨素、陈年喜之外,大部分人依然籍籍无名,但这丝毫不能抵挡他们对文学的爱。

深入皮村七年的袁凌,写下了这些皮村文学爱好者的故事和轨迹。

△皮村文学小组郭福来的手稿

月嫂、保姆、厂弟、工人…

他们住在狭窄逼仄的棚户房,然后用炙热的笔,写下打动人心的文字。

△袁凌给小海建议,给二手衣服店取名字叫诗歌商店

苦吗,生活很苦。

燃吗,文学梦又确实够燃。

月嫂林巧珍说,只有皮村对她来说是柔软温暖的,除此之外北京其他地方都是坚硬的。

袁凌的新书《我的皮村兄妹》,记录的,就是这个柔软的文学小组,十年来的理想。

只是,这个属于劳动者的乌托邦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2023年中,皮村打工艺术博物馆被拆除。

袁凌站在废墟前拍下了这张照片。

△袁凌老师在打工艺术博物馆消失后的废墟前

那个时候,这本关于皮村的故事,

还没有完成。

前两天,我们和袁凌老师在广州1200书店聊起了皮村。


袁凌老师说,赶在皮村消失前推出这本书,是他的心愿。


01
穿过暴风骤雨到皮村去

2017年,袁凌第一次到皮村去时,

不是因为皮村文学小组,而是因为工友之家,和打工艺术博物馆。

他先是惊叹于皮村的破旧与颓败,形容这里为荒芜的,粗粝的,原始的。

皮村在朝阳区的最东端,温榆河西岸,与通州一河之遥,有人说是因为姓氏,有人说是因为里面有个硝皮作坊,才叫皮村。

在范雨素火起来之前,皮村最红的并不是文学小组,而是这里的打工春晚。

当年,央视著名主持人报道过这里劳动者们的打工春晚,让其进入了大众视野。


到如今,这一句——

“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

依然震耳欲聋。


袁凌2017年抵达,也是因为此。

参观完打工艺术博物馆,袁凌开始惊叹这里工人们的热血与激昂。

无法想象在北京的城中村能有这么一个「足够先锋」的劳动者氛围。

说起来是城中村,其实已经算是“城边缘村”,在北京五六环开外,勉强算进城区,但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样,都属于


边缘村庄,边缘人群,袁凌回忆当时抵达的场景。

扬起的烟尘,低矮的房屋,破败的街道,飞机有时候贴地飞行,很多工人租住的房子都没有空调、暖气,甚至卫浴。

所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需要去的村里的公共厕所。

可当时皮村和尹各庄很多的厕所,还是旱厕。

袁凌形容, 是需要鼓起勇气,穿越无处下脚的地方,才能成功如厕。

而每天都需要去旱厕的小海,一个极度热爱诗歌的河南小伙子,他为这个旱厕写下了一首诗——

“一只苍蝇沦陷了 / 两只苍蝇沦陷了 / 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苍蝇沦陷了 / 沦陷在美丽而炎热的五月 / 沦陷在首都北京 / 在副中心通州区 / 在通州尹各庄村 / 在尹各庄公共旱厕 / 在本地的外地的 / 大人的小孩的 / 一摊摊新鲜的发霉的混合尿溺里彻底沦陷了”

袁凌说,这是他最喜爱的小海的一首诗。

读起来,画面感让人闻到了味道,这种无法言说的苦,就是皮村。

你无法想象它的苦,就像你无法想象这样的村子就在北京。

但正是这样的环境,诞生出了文学小组,这样一个精神家园。


△皮村文学小组里,大家都在学习


小海是文学小组的积极分子,也是袁凌在皮村的好朋友。

自从第一次去了皮村,在文学小组里当了老师,袁凌这七年都常常去,甚至有大半年的时间,居住在了皮村。

「但确实有点难。」

北京的冬天用体温取暖,夏天只有风扇。

他也曾尝试和工友们一起劳动。

去库房分拣二手衣服,去扛大包,「他们的生活是憋屈的,是无法表达的,是痛苦的。」

△袁凌说,和他们一起劳动,他们更愿意敞开心扉

所以,2014年开始的文学小组,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出口。

袁凌去参加的第一次活动,是关于范雨素的,但范雨素没有出席,成名后这些年她过的并不容易,有了新的契机,也有了新的烦恼。

相反,袁凌认识了一批文学小组的活跃分子。

大嗓门的月嫂史鱼琴,有灵气的能写能画的保姆林巧珍…

每个人背后的生活都是千疮百孔的摇摇欲坠,但在每周的小组学习里,都很投入。

袁凌不愿意过度强调所谓的素人文学,他觉得打工者写作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我们这个社会的苍白,就好像那些在工厂打工的人就不能够拥有这些基本的文学能力。”

袁凌觉得这群皮村的劳动者,五光十色。

他把皮村的一条主干道,称为“小香港”,晚上会有霓虹灯闪烁,出租屋里的年轻人下班了开始出来玩耍。

二手衣服店里,也挤满了人。

这个时候,本来荒凉的村子就热闹起来。

用一个套路话的词,就是烟火气。

△冰上诗歌节,大家都在这里玩耍

“在这里人与人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在文学小组这里,大家可以不带功利性地去探讨文学。”

大家把文稿给袁凌指点,袁凌和他们游泳、吃饭、聊天、玩耍,参加诗歌节。

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和他们本质都一样,从农村出来,生活也没有保障(全职自由作家),都是暴风骤雨里走过来的。

小海有写一首诗,就叫“穿越暴风骤雨,到皮村去”。

尽管写的是自己前半生兜兜转转的不如意,

但其实对于每个人,都能够共情。

“也许冰雹要把大地砸成碎泥
我还是会带着一个工人的真诚与理想
穿过暴风骤雨到皮村去”


02
沉默如谜的中国工人

在《我的皮村兄妹》的封面上,其实还有一段小海的诗歌。

袁凌说小海总是时不时有好的句子,让人震撼。

这一段是这样写的——

那里长满了垒如长城的中国工人  / 长满了漫山遍野的中国工人 / 长满了手握青铜的中国工人/长满了吞云吐雾的中国工人 / 长满了铁甲铮铮的中国工人  / 长满了沉默如谜的中国工人

小海是皮村文学小组里的活跃分子,河南人,初中时因为家境贫穷辍学,开始了打工生涯。

半个中国辗转着打工。

用他自己的形容就是,像个风车一样转,厂弟当了,销售也干过,挣不到钱,生活都不如意。

直到在皮村找到了自己的能量,小海的生命力才开始舒展起来。


诗歌、音乐,是小海的生命之源。

范雨素之前看了小海的诗,笃定说小海一定会红。

说完这话的两天后,《我是范雨素》一文红遍全国,而直到如今,小海还没正式出到诗集。

在流水线当螺丝钉的时候, 小海就已经开始写诗,写在产品页,写在包装纸。

因为爱极了海子,本名胡留帅的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小海”。

比海子小一点的,小小的海。

后来他又喜欢上了摇滚,鲍勃迪伦、崔健、唐朝,都是小海的精神支柱。

工厂里的工作无法表达他的这些丰沛的情感,但幸而他还有皮村。

他去去烟尘飞扬的库房挑拣旧衣服,然后打理好放到二手商店里来。

△小海带着面罩,在二手衣的库房

袁凌给他提供了个想法,让他把这家店叫做“诗歌商店”。

墙上写上自己的诗,衣服口袋里也可以放几首诗,让工友们买回去可以有点浪漫和惊喜。

即便日子还是挺苦的,但好在那个苍蝇沦陷的旱厕已经修缮了,年近四十的小海到现在依然激情满满。

在冰上唱歌、读诗、搞活动。

尽管还没像范雨素一样红起来,但皮村依旧是他的救赎和希望。

△背着吉他,小海向光走去


在文学小组,有故事有意思的作者还有很多。

袁凌一共记录了十三个人的故事。

保姆林巧珍。

高挑漂亮,年轻时长期遭遇家暴,一路经历贫穷、迷茫、雇主的控制和凌辱。

五十岁进入文学小组后,蛰伏多年的才华开始显山露水。

每周尽量两天,画画、写作、记录自己的生活。

一边依然做家政。

△林巧珍的画作


遇到好的雇主就是福气,遇到不理解的雇主可能才是常态。

家暴的丈夫已老去,儿子已成家,剩下的日子,林巧珍好像在皮村打开了局面,好像也还没有。

△林巧珍的画作


△林巧珍回老家时,给袁凌绣的鞋垫



月嫂史鱼琴。

爽朗豪气的川妹子,一个人托起了丈夫摇摇晃晃支离破碎的一个家。

老房子被烧了三次,丈夫是肺病病人,自己学个技术做月嫂,一上户一个月,看手机都是奢侈。

她说,在雇主家是没可能表达的,在家也没法表达,只有在写作里,在文学小组,才可以。

她记录月嫂日记,并且热爱读书,狭窄的出租屋里,都是书本。

到后来,史鱼琴罹患癌症,这个摇摇晃晃的家庭愈发雪上加霜。

史鱼琴治疗一段时间,就回来皮村一段时间,再治疗,再写作。

她很担心癌症复发,她说要写一本书,手机陆陆续续在备忘录敲了十几万字,也重新去当月嫂上户。



希望自己的时间,再久一点。


03 
皮村还有未来吗

我问袁凌,皮村文学小组一百多人,他采访了四十几个人,现在的人是如何选中的。

他说,当然首先是自己熟悉的朋友。

七年来,袁凌和皮村的兄弟姐妹们成了很好的文学挚友,一起写作,一起玩耍。

他很清楚的知道,皮村就像工友们漂泊人生的一处灯塔。

△袁凌和小海在温榆河打水仗


「生活那么痛苦,文学小组里自由而友好的氛围,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生活的沉重。」

当然,能够被写作、被文学改变命运的人少之又少,更多的人,甚至只是写两句字的兴趣而已。

但这份热爱,已经在他们的漂流潮汐中,投射下长年的温暖。


现在,皮村换了门牌,很气派。

不少纪录片导演、大学生、年轻的创作者纷纷来打卡,皮村文学小组的工友们被采访数次。

但当他们离开镜头,把笔放下来。

依然需要去当工人、去服务雇主、去二手衣服的库房挑挑捡捡,去在生活的夹缝里拼命活下来。

只是不同的是,已经有了光芒照进来。


但文学小组的命运并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2023年,皮村打工艺术博物馆被拆除,文学小组搬到同心学校尚存的校园去上课。

2024年,皮村文学小组小组创办十周年。

2025年,原同心学校校园的租约到期,文学小组不知道前景会如何。

袁凌在书里写到——

“这群来自我离别多年的乡土,栖居在城市边缘仰望星空的异性兄妹们,也在我的生命中刻下长久的印记。”

在访谈的最后,大家忍不住抛出了心中的问题。

“这些写作者未来怎么办?皮村会不会给了他们一个幻象?

袁凌笑笑,回答道——

“尊重,尊重他们和生活所做的一切选择。”


· END ·

【版权说明】
本文图片来源于袁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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