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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斯楞 | 不以年龄划分的代沟

呼斯楞l 星星下山 2024-04-15

1978年冬天,北岛、芒克、黄锐等7人,用一台破旧的油印机,连轴干了三天两夜,手刻蜡版、手工油印的《今天》诞生了。

此前数年,北岛在工人们入睡后的大通铺上、在洗照片的暗室中、在偏僻的世外小屋里……他拉上窗帘打开昏暗的灯光,偷偷写作。那个年代,这是一种撞枪口的大罪;那个年代,他在这些微光下照亮自己的尊严。

《今天》印好了,他们来到东四十条一家小馆子,点了一瓶二锅头举起了酒杯,准备把这份文学刊物贴遍全城……我在小区凉亭看的正起劲,心里也和他们一同举起了酒杯。

“你看书能当饭吃吗?”是一位热心的远亲长辈。

我哈哈一笑:“大伯,饭我吃过了,书正吃着呢!”

大伯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书:“北岛,这啥地方?”

“北京的,北京那边儿的。”

“小呼啊,你是个好孩子。但是看书不能当饭吃啊!你得去上班啦!”

“我现在还有饭吃。”

“说这话!你就是没挨过饿!”

“我还真饿过。”

“你们80后挨过饿?你晓得我们过去饿成啥样吗?61年我家五妹在县城饿死了,来送信的人是爬到我家的,到了门口也死了!我们也都饿的没力气,就地把人埋土里了。你晓得饿的没力气是啥样么?”

“饿成那样,是不够勤快,吃不下苦吗?”

“嘿!吃苦?我天不亮就干活儿,一直到天黑,吃饭不够,吃苦管够,我吃过的苦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起早贪黑,就是为了吃苦吗?谁给你们造这么大的孽?”

“那是天灾,大家都一样。”

“天灾?遭灾后面那十来年呢?你吃饱了吗?”

“都过去的事儿了!不要提!”

我把书从他手上抽回来:“为啥不能提?大伯,你给我说说嘛!凉亭里冷,回我家说去。”

“我不讲!你跟我有代沟!”

大伯是50年生人,北岛49年生,同龄人。他说我俩有代沟,我理解,我们之间差着30多年。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干啥呢?”

“正看书呢妈。”

“哈呀,还看着呢,你这是打定主意要当文化人啊,好好看吧。”

“是要好好看,以前买的书都没怎么看。”

“再没去上班?”

“没,我就坐家带孩子写文章呀!”

“哈哈,那你好好写。咋那么多写的呢?要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

“妈你多看些书就能写出来。”

“唉,哈哈哈,我可不行,看几行行就不想看啦!”

“妈,你说看书能当饭吃吗?”

“哈哈哈,这啥话呀!书咋能当饭吃呢?哎哟!不过你能当饭吃。我觉得你能,你好好看,好好看哇。”

“大伯说看书不能当饭吃,让我去上班。”

“噢,你自己想咋就咋,他说他的,你别管就是了。”

可惜的是,妈妈只念了小学,北岛她不晓得。她53年生,关于看书能当饭吃,我们笑谈,没有代沟。

我说:“妈,我正在看一本书,作者叫北岛。”

“北岛?啥意思?”

“是个诗人,比你大四岁。年轻时在北京编文学刊物,就是把写好的诗、文章,编成书,起名叫《今天》。和我们一样,也是写好文章传出去给人们看。”

“噢噢,那人家肯定是会写、写得好,叫啥?今天?”

“对,那是78年,改革开放,变啦。他们起名叫《今天》,意思是从今天起,就和以前不一样啦!”

“噢,那年人家给平反啦,我们地主家和别人一样,不戴帽子啦!”

“对,妈。”

“那几年,你姥姥她们才敢从乌海回老家了。以前集宁(现内蒙古乌兰察布市)桥西都是你姥爷他们家的,油坊、布坊、钱庄……我也记不清了,几条街都是。姥姥回去和政府要,人家有个办事的还带起资料去乌海调查,查清楚了,说是能还。但是私下要几万块钱。”

“几万?那会儿连万元户都还没的呢,几万那得多大一笔钱!”

“是,后来你姥姥她们商量,算了,不要了。只要今后不给人戴帽子,也就心安了。”

“是啊妈, 北岛他们编的《今天》,意思一样,也是从那以后人人都一样。”

“噢,就是,你姥姥经常说,得感谢人家平反的政策。”

关于北岛,关于过去的事,我和妈妈也没有代沟。

思考需要头脑的付出,这与身体的操劳并无分别。只不过,思考是困难的,困难在于对现状产生质疑和不满时,迎面而来的荆棘。思考是人的原生能力,只是许多人经过时代的不断淘洗,这个能力变得迟钝,或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辈子操劳身体,听其自然。

比起身体的劳苦,无数人又是思想的懒汉。醒脑针的刺痛,比不过安慰剂的舒适。

1926年,胡适在《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中说:

人世的大悲剧是无数人终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着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冻与饿。人世的更大悲剧是,人类的先知先觉者眼看无数人们的冻饿,不能设法增进他们的幸福,却把“乐天”“安命”“知足”“安贫”种种催眠药给他们吃,叫他们自己欺骗自己,安慰自己。

这番话既说从前,也预言后来,直到现在也无法过时。

如果吃了饭就匆匆绸缪下一顿的饥饱,这无疑是一种担心忧虑的人生,如此紧迫的生存惯性究竟从何而来?或是如我一般,吃饱了饭就想去触碰历史的面具、思索现状的不满、探寻未来的可能,于是遭到大伯发乎于心的质责。我不禁觉得,我俩的生命都受到隐隐的限制,好像被紧逼在一扇无形的门内,大伯被缚死了,试图撬门,大伯在制止。

北岛、大伯、妈妈,是同龄人,都曾在刻毒的时代历练生命、操劳半生。只是北岛始终不曾放弃他的文字王国,坚持着属于自己的生命真义,他的灵感、他的勇敢、他的光芒,都来源于此。

妈妈和大伯都不晓得北岛。幸运的是,我的妈妈愿意在年迈的时光里多一点点回忆和探讨,这一点点回忆和探讨,毫不吝啬地生成了一点浅浅的思考,所以她和我就没了代沟。但是,大伯的“我不讲!”,在我、妈妈,甚至北岛面前,划下一道决绝的、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是对待一段历史,更是对待个人生命的不同态度,这是一道不以年龄、不以年代划分的代沟。

吃饭就是吃饭,没有其他答案,如果努力奋斗的人们,内心还在担心挨饿,那这个所谓文明社会,还需要被深刻的检讨。看书绝非为了吃饭,看书帮助人们追赶思考的答案,增加生命的底色,找到人生的价值,这是人比动物略微高级的区别。我无意与动物一较高下,因为动物从不与人争斗,相反,与人类自制的浩劫相比,它们纯洁的就像天使。

我继续看北岛。

《今天》在出世之后的两年中,不断被中止、停刊,不断再版、复刊,历经劫波后,于1980年12月被迫最终停办。十年后,在挪威奥斯陆再次复生。

腥风血雨的时代刚刚结束,噩梦或许再度降临。但北岛执着于微光照耀生命的力量,兴奋地掏出了激荡人心的梦想。他们7人奔行在1978年北京的冬季,身体里的血液热烈地喷张,他们毫不不畏惧追梦路上种种未知的恐惧,开始过,坚持过,勇敢过。在那个走向春天的冬季,北岛说,迎向死亡的感觉,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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