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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祥金丨周作人1943年南行史料补遗

曾祥金 谓无名
2024-09-05

内容提要

周作人于1943年3月8日被解除伪教育总署督办职务,汪精卫为了收买人心,特意邀请周氏南下讲学。周作人于同年4月5日离开北平,先后造访南京和苏州,周氏的此次南行在《周作人年谱》和周作人的各种传记里有不同程度的介绍,但仍未见完备,因而通过对原始报刊以及相关文献的梳理做一个史料补遗工作颇有必要。这段时间周作人的演讲、谈话中官气越来越少,私人意味越来越浓,我们或许可以从中更为明晰地了解他彼时隐秘的内心世界。


周作人先后于1942年和1943年两次南行,前往南京、苏州等地游览。这于他个人而言,自是值得纪念的事;而对于当时略显沉寂的南京文坛来说,其意义更是非同小可。周作人的两次南行都成了当时重要的文化事件,南京城甚至在短时间内出现了所谓的“周作人热”。其中1942年周氏的南京之行笔者在之前已做了较为详尽的考释,1943年4月的这次南京、苏州行在《周作人年谱》(张菊香、张铁荣编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和周作人的各种传记里有不同程度的介绍,笔者在这里侧重通过对原始报刊以及相关文献的梳理做一个史料补遗工作,以期较为全面地还原周氏的此次南行活动。


1943年3月8日,在日本军方干预下,周作人的伪教育督办职位被苏体仁接替,这一遭遇被周氏视为奇耻大辱。这时候汪精卫伸出援手,直接任命周作人为伪国民政府委员。我在档案馆里找到了当时汪精卫写给周作人的信:“北京大学文学院周作人先生惠鉴:本日提议迳任先生为国民政府委员,一致通过。特祈就任,并祈先生能在日内惠临一谈,以解渴望。专此函达,并祈电复。 汪兆铭真 三月十一日十八时半”。二十多天后,周作人就在汪精卫的邀请下南下讲学,“惠临一谈”,这也是周氏此次南行的真正原因所在。


汪兆铭致周作人‍‍‍‍‍‍‍‍‍‍‍1943.3.11台湾“国史馆”藏




周作人于1943年4月5日乘火车离开北平,周丰一、王万松、苏瑞成等人随行。4月6日上午至徐州,下午抵达南京。《中报》报道了周作人抵京当日的活动:“华北政委会委员周作人氏于六日下午一时五十分乘车抵达浦口,关系方面均派员赴站欢迎,旋渡江来京,下塌于中华留日同学会。稍事休息后,即由宣传部林部长陪同周氏前往主席官邸,恭谒汪主席致敬,退出后,周氏复往访褚外长。当晚宣传部林部长欢宴周氏,席间谈笑风生,备极款洽。”②由《周作人年谱》可知,到浦口火车站接周作人的有杨洪烈夫妇、张次溪等人。③周作人到南京后即前往汪精卫府邸拜谒,说明两人此时关系已相当密切。伪宣传部长林柏生和伪外交部长褚民谊与周氏在此前也已相识。有意思的是,1942年周作人前往南京就留宿于中华留日同学会,这一次仍是住在那里。

4月7日,周作人游了夫子庙。此时的周氏已经卸下伪教育总署督办的职务,更多地回归文人身份,想必对这旧游之地也更有体悟。8日下午周作人前往伪中央大学演讲,当时的报纸对这次演讲有较为具体的记载:“中央大学于八日下午二时特请来京之华北政委会委员周作人氏,在该校大礼堂演讲,到该校全体师生千余人。首由樊校长致介绍词后,周氏即登台演讲,讲题为《学问之用》。周氏对学问之用,引今证古,阐述至为详尽,末并盼各学生于年轻时多读点书,在乱世的时候多负点责任。语重意长,至为恳切,历一小时始毕。樊校长复将周氏之演词详细分析,并盼全体学生努力学业,应如商人囤积货物样囤积学问,至四时余始毕。”当晚,往汪精卫宅赴汪的宴会。


周作人在中大演讲“学问之用”
《中报》1943.4.9‍‍

9日早晨,周作人在中华留日同学会会见了前来拜访的纪果庵、雷迅等人,相谈甚欢。周氏颇有兴致地说起他年轻时就读的江南水师学堂:“记得仪凤门一进来就是很大的坡度,疾驰而下,直抵水师学堂门前。在学堂日,早点必市‘侉饼’,蘸辣椒油佐萝卜干食之,其味至佳,所费不过铜元三文。”接着又谈起“宣传”来,说广告的作用,限于不急之务、不实之语,如米粮店、油盐店、煤店,向来不登广告的,因为这是家家必需,用不到说。广告最多的是药品,所以打开报纸,不是治淋,便是消毒。总因为这些东西不是日用品,才要强聒而不舍,强聒的效用,不一定是你信了它,就是你讨厌了它,至少你对它已有了印象,则广告之能事尽矣,不必要的宣传,也是这样的道理。最后还谈了北京胡同改名字和韩愈等话题。下午,周作人前往伪中日文化协会出席座谈会,《中报》以《周作人昨应邀参加京文化界名流座谈会》为题做了如下报道:“宣传部与中日文化协会当局为表示欢迎南来讲学之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周作人氏,特于九日下午三时,柬邀周氏暨本京文化界名流举行座谈会,计到有周作人、沈启无、樊仲云、许锡庆、张资平、陈柱、龚持平、杨洪烈,并友邦方面文学家林房雄、草野心平等廿余人,林宣传部长亦以文化人姿态莅临参加。座谈开始后,各出席文化人多依次发表宏论,于我国之文化思想问题,多赤诚披沥、阐述详尽,而于未来思想之趋向,暨如何使思想纳入正轨,尤有精辟之见解。一时议论横生,空气异常热烈。迄六时许,座谈始告完毕。”⑦ 报道中还说到因为周作人久慕江南姑苏风景,又恰好是春暖气和、草长莺飞的季节,所以周氏预备于10日早晨乘车前往姑苏游览,在苏州勾留两日再回南京。





周作人果然于4月10日上午乘火车赴苏州,《江苏日报》对周作人一行的到站情形做了报道:“国民政府委员周作人氏,偕北京大学教授沈启无、周丰一、苏瑞成、王古鲁,中央大学教授龙沐勋,宣传部事业司司长杨鸿烈等氏,于昨(十日)中午十二时五十分,由京乘天马车莅苏。江苏省教育厅袁厅长,宣传处明处长、刘科长,本报冯社长,中央社苏分社高主任,教育学院汪副院长及中华日报陶亢德、柳雨生,省立教育学院青少年团等,均往车站迎接。周氏御黑色中装大衣,神采奕奕,下车后,与欢迎者一一握手为礼。”⑧记者郭梦鸥在《知堂老人来苏州记》中对此有更为详细的描写:“终于周先生走下车来了,大家也就一拥而前,虽然不像围明星一般围得铁桶一般紧,却围得那么亲热、愉快,在交换名片之下,得以一瞻风采了。就这样在旱桥上停留了好几分钟,才由陶亢德先生提醒了一下,提议合拍一张照片,以留纪念。于是陶先生与周先生并排立着,接着沈启无龙沐勋柳雨生杨鸿烈汪正禾诸先生都站上去,一刹那间,留下了永久的纪念了。当周先生走过教院学生队前时,拍的一声,整齐的行列,向周先生一行人行了注目礼。我们一阵十来人跟在左右背后,实在有些威风凛凛的感觉,俨然若军官在行检阅礼,很有些幽默的意味。不知周先生以为如何也。”⑨另外,同样身处其中的陶亢德在《知堂小记》中也有记载:“车子进站了,到底雨生眼快,已瞧到了苦雨斋与闲步庵,奔上前去。我和闲步庵已经在沪见过一次,于苦雨斋则我认得他(从照片上)而他不认得我,乃由雨生介绍。‘嘎嘎,亢德亢德’,在人声嘈杂的车站上,我似乎听得那浓密花白胡子掩映下的口中有这么一句。在站上照了两三张相,就相偕出站而去。在月台正中列着一队欢迎知堂的江苏教育学院男女学生,……但听得一声‘立正’,欢迎的学生个个挺起脊梁向知堂致敬了。知堂答礼的样子后来雨生形容得甚妙:‘好像老农闲步田间时的偶一俯视新苗。’这句话的意思我却把来着重在老农与新苗四字上。”⑩陶亢德与柳雨生专程从上海赶到苏州,只为与周作人一见。其中柳雨生是周作人的学生,陶亢德此前与周氏却未有一面之缘。在车站接到周作人以后,他们就一起乘汽车前往木渎饭店。“我们已经有了预定的计划,形同绑票的一拥而跳上汽车,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驰木渎。幸而周先生却十分壮健,虽经过了几百里火车劳顿,又接着来了三四十里长途汽车的颠簸,到了木渎镇上,还是阔步而趋,毫无疲惫之态,使孱弱的我辈十分汗颜。”⑪关于周作人的“壮健”,陶亢德的文章中有更为细致的记录:“知堂今年已是五十有九的高年,但一无老态可见。……在乐乡饭店夜谈时我谈起这点,知堂说老年身体壮健,与少年时吃过点苦仿佛不无关系。于是讲出了一个他少年时寓居杭州偷吃冷饭的故事来:‘我跟祖父住在杭州。祖父的姨太太总把吃剩的冷饭盛在饭篮中悬空排起,以免鼠窃。哪知好多次拿下来时总是少了几块,觉得非常奇怪。原来是我在肚子发饿没有点心吃时偷吃去的。’”⑫原来周作人还有这样一段年少时“偷吃冷饭”的往事。


知堂到苏州留念
右起:柳雨生、周作人、沈启无、陶亢德、龙沐勋
《风雨谈》第3期,1943.6‍


中午就在木渎石家饭店吃午饭。石家饭店是木渎镇上有名的饭店,苏州城里的人也经常跑到木渎镇上去饱餐一顿,或者派人到店里定菜送到城里去吃。江苏日报社长冯子元特意在这里设宴招待周作人,目的就是“要知堂老人一尝味道较佳较别致的南味”⑬。这顿饭周作人吃得很满意:“我们在这山光明媚的酒楼上,尝到了鲜美的佳味,席间觥筹交错,谈笑尽欢。其间尤以虾仁红烧豆腐一味,既香且嫩,不禁异口同声的赞美起来。这时石老板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硬派周先生为中国有名的小说家,忙着磨墨洗笔,赶购宣纸,预备请先生大笔一挥,以便挂在客堂上,作为吸引客人的宣传品。老板一听到大家赞美豆腐羹,马上高声吩咐伙计再来两盘,而且特地拉得更高的嗓子喊:‘这两盘是不算钱的,不要记账。’我们也就不客气的说:‘那么,我们吃石老板的豆腐了。’于是大家又是哄然而笑,周先生亦微颔其首。”⑭周作人后来果然为饭店老板即席题诗,还为木渎警署署长孙业和陈君各题一诗。饭后游灵岩山,“及车抵灵岩山下,一尘不染,山翠欲滴,而太湖洞庭,则沉浸在迷濛雨雾中,尤具画意,精神为之一爽”⑮。周作人在灵岩寺前的地摊上买了木制小玩具磨子烛台酒杯各三件,准备带回北京分给小辈。这一天刚好是印光大师的无锡弟子来寺举行法会,周作人得以瞻仰净宗尊宿印光大师遗像和舍利子。“参观时须脱鞋入室,以示清洁尊严,大家也都肃然致敬,彼此寂静无言,周先生尤为虔敬。”⑯周作人的“虔敬”是不足为奇的,他在五十自寿诗中就写道:“前世出家今在家”,意思是他上辈子是和尚。接着他们到东阁前远眺,观赏了一回苏州城中的虎丘狮子山和城外的太湖美景。晚赴伪江苏省府宣传处在松鹤楼设的招待宴。夜宿乐乡饭店,睡前和陶亢德等人聊了很多文坛故实:“谈到鼎堂,问起茅盾,说到语堂,他说语堂的天分极高,为语丝撰文时只觉得一篇比一篇进步,说到许地山的一病不起,他深深叹息中国人少了个有数的人才。据知堂言,许之去港,为的燕京大学不肯重用,因为燕京有个坏习惯,不重视本校毕业的人,无论这个人后来留英留美,学问超群。”⑰这段谈话信息量不小,涉及周作人对林语堂和许地山的评价,还向人们披露了燕京大学这个新文学重镇的“坏习惯”,不应该被忽视。


第二天一早,有一群初中生来向周作人请教,谈到了他们读过的《故乡的野菜》和《乌篷船》。⑱晨八时,周作人偕随行诸人,由省立图书馆长徐征作陪,赴吴苑深处爱竹居品茗。周氏对这个地方印象颇深,在后来写的《苏州的回忆》一文中特意提到它:“这里我特别感觉有趣味的,乃是吴苑茶社所见的情形。茶食精洁,布置简易,没有洋派气息,固已很好,而吃茶的人那么多,有的像是祖母老太太,带领家人妇子,围着方桌,悠悠的享用,看了很有意思。”⑲这也符合周氏一直以来的审美,他对于生活之艺术的追求是一以贯之的。接着,周作人前往锦帆路四十号章太炎墓拜弔,《知堂老人来苏州记》对此时的章太炎墓有这样的描写:“这里破屋连毗,菜畦离离,差不多像贫民窟一般的地方,又略带些乡间的野趣,太炎先生的墓想不到就在这儿,更想不到章先生的墓简陋到仅一抔土堆,使人慨然欲涕矣。四周杂植桑桃等树,疏落约六七株,墓之四周为一畦菜圃,旁有矮层三两间,颇具田家风味。墓为长方形,约二丈长,四围为破砖所砌,高不及三尺,中则松土堆积。墓中植一长方木头,正面书‘章太炎先生之墓’七字。背面写着‘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辻部队建立吴济时书’等十八字。”⑳周作人在墓前鞠躬行礼,黯然良久,并在墓前留影以作纪念。临走前周作人还给了守墓的人一百块钱,嘱咐他好好看守墓地。周氏的行程颇为忙碌,从章太炎墓出来后,一行人先是到宣传处明处长公馆稍事休息,然后到省长官邸会晤伪江苏省李省长。接着到沧浪亭访古,又到护龙街各旧书肆参观。这天上午,周作人还去马医科巷瞻仰了俞曲园的春在堂,我们同样可以从记者郭梦鸥的文章中见到彼时春在堂的模样:“当我们走进马医科俞宅,前面是两棚成衣架,已不像是读书之处了。可是抬头一看,李鸿章所题‘德清俞太史著书之处’横额,赫然犹悬在那,一走进去,许多藏置木板的木架子,黑黝黝的排满了已刻好的木板。当日曲园老人著书之勤,犹可想见。木架上贴有许多书目,殆为坊间不易见者。”“曲园在屋之第三进,地如曲尺故名,叠石凿池,杂载花木,内有回峰阁等胜。”㉑周作人在那里徘徊许久,觉得见到的过廊、侧门、天井种种,都恍惚是曾经见过似的。他还对同行的友人说,俞平伯有这么好的老屋在这里,回去一定要劝他南归,不要滞留北方。当然,这也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念头罢了,俞平伯在当时的环境下是不太可能“南归”的。


周作人莅苏拜弔章太炎墓
《京报》1943.4.12


11日中午应省教育厅欢宴,下午赴江苏教育学院演讲,讲题为《知识的活用》。当时还是初中生的张香还在四十多年后回忆了当时的情形:“他站在讲台前,演讲姿态,看去一如早间和我们谈话时一样。声音是轻微的,缓慢的。他很有兴趣的提到了俞理初、袁中郎、李卓吾。他的兴趣似乎又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我们身边的大学生正在嘁嘁喳喳地发出声音。周作人只是一直讲着。”㉒这段描述也符合我们对周作人演讲的认知,周氏的口才确实是不能说好。离开前,周作人为江苏教育学院题写了“言忠信行笃敬”几个字。后来周氏又去狮子林和虎丘游览。晚赴伪中日文化协会苏州分会在老义昌福的招宴暨座谈会,《江苏日报》对这次座谈会有详细的报道:


 文协会邀请周氏举行文化座谈会 省垣中日名流莅临作陪

(本报讯)国府委员周作人氏偕随员莅苏后,中日文化协会江苏省分会表示及联络文化界感情起见,特于昨晚七时,假老义昌福酒楼邀请中日文化名流举行盛大之文化座谈会,到周作人、杨鸿烈、王古鲁、沈启无、周丰一、苏瑞成、龙沐勋、戴德清、史训迁、江燦琳、唐剑勋、汪正禾、高征安、徐征、蒋钟麟、王予及友邦中山联络部长、大竹诚等数十人,济济一堂。首由史训迁氏代表中日文化协会向周作人氏致欢迎词,略谓:“周作人先生是我国文坛先进,此次看到先生的风采,吾人感到万分荣幸。先生不论在文学上,在道德上,都是非常崇高。苏州的文化仍很幼稚,希望先生多多指教。清乡工作是要军事、政治、文化一元化的,但因文坛的空虚,吾人所作的文化工作显然是不够,更希望先生有所指示,吾人有所遵循。”继由周氏致答词,略谓“鄙人来苏观光,江南是我生长之地,此次自北南来,看到故乡各种政治文化之建设,并不因战争而有所逊色,衷心快慰非凡。复承中日文化协会招待,与江南文化同志相聚一堂,深感荣幸。希望此后互相研究,以谋文化之复兴”云云。席间觥筹交错,餐毕,复举行签名式,周氏又为老义昌福题“努力加餐”四字,至九时许始返乐乡饭店休息云。


周氏在答词中说到的“故乡各种政治文化之建设,并不因战争而有所逊色”,显然是罔顾事实的言辞,也再一次暴露了周作人的“文化汉奸”身份。周作人在返回饭店休息前还听了女弹词家范雪君演唱弹词,并作诗一首。


12日上午八时半,周作人一行应江苏日报社邀请,在新亚酒楼喝茶。周作人在酒楼上谈得非常欢畅,而且吃了不少点心,一客鸡球包,一客叉烧包,此外又来一客春卷,一客蛋糕,胃口实在很不错。席间周作人谈到了自己的性情,说是人家以为他冲淡闲适,实则脾气是很躁急的。接着周作人又说到如果他还是个军人,也许是个最会杀人的军人;不过这些年来的修养,使自己能够用理智控制住情感而已,然而他知道,他的脾气还是坏的。㉔从这段谈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另外一个周作人,一个有可能“最会杀人的军人”,这是颇有意思的。吃完早餐,周作人分别为伪中央社苏州分社和江苏日报题字,苏分社的是:“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江苏日报的是:“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其中后面这几句诗周作人1942年南行时也为南京农场主人陈醉云题写过,可见他对这几句诗的喜爱。但是彼时周作人一再渴望“无违”的到底是什么“愿”呢?抑或它只是周氏的一种自我辩解和自我宽慰?周作人于十时二十分乘天马车离苏返京,离开前发表了一通莅苏感想:“鄙人蒙国民政府任命委员,此次进京述职,晋谒主席,并在中大稍作演讲。嗣得知先生太炎先生故后,即葬在宅内,故临时决定赴苏一行,参拜遗坟,并观国学讲习会旧址,在苏只停留一日,即须回京,并已参观灵岩山、玄妙观。就木渎及城内所见而言,人民生活优裕,极可欣慰。至于江南风味,鄙人生长浙东,素所熟悉,因居住北方,暌违已久,时致怀念,今得重见,尤可快欣。”㉕‍‍‍‍‍





回到南京后,周作人参观了青年时代就读的江南水师学堂,下午又往访伪国民政府,并接受了记者的访问。这次访谈涉及到周作人对当时教育状态以及中日文化沟通的看法,未见其他研究者提及,故照录如下:


        周作人接见记者 谈中日文化沟通意见
南来讲学之周作人氏,于十二日下午自苏垣返京,记者特于当晚往中华留日同学会趋访。(周作人氏)予以接见,并对记者所提各问题,详为答复,兹逐一录后:

(问)周先生此次南来,有何感想?

(答)自事变后,曾于去年五月随汪主席来京。此为第二次来京,目睹各地已逐渐繁荣,人民生活亦极安定,觉得非常欣慰。
  
(问)周先生对于现在教育状况,有何意见?

(答)就现在教育状况言,可谓正在逐步进展与恢复中,但尚未达到理想地步。本人认为要教育普及发达,其基本关键仍在一般人民生活的安定、政治获得进展、经济繁荣各点上,所以现在想谋教育复兴,必先谋全面恢复和平。全面和平达到后,教育自可有极大进展。

(问)就现在环境言,周先生对于中日文化之沟通工作有何意见?

(答)中日文化沟通问题,确属十分重要。余以为中日两国,无论如何努力于实践,但必须有一个共同概念。此概念即是互相了解,盖每一个民族均有其独特性,此不相同的民族独特性,正是此民族的特征。吾人既要努力于沟通文化,则应先努力使彼此间谅解其特征。以往文化沟通工作仅着重于精神文化方面,今后不但应致力于精神文化的沟通,且须注重于物质文化的沟通,才能算彻底的做到。

(问)周先生对于发扬东亚文化有何意见?

(答)东亚自古就有很优良的文化,在世界上自成一系。我们即不提出中日是同文同种等等理由,任何人自会明了东亚文化的系统与西洋文化是有显著差别的。我们要发扬东亚文化,必须将以前所吸收来的西方文化先加以彻底的消化而吸收之,俾与我东亚固有的文化配合,绝不能盲目的崇拜西洋文化。所以现在要发扬东洋文化,必须要整顿以往的文化,并发扬我东亚固有的文化精神


这次访谈中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在回答中日文化沟通中提到每一个民族都具有独特性,要达到文化沟通的目的,必须先尊重对方的这个独特性。这与他此前一再强调的中日文化的同种同源有一定的差异,也可以看做是他对自身民族地位的一个“争取”。



周作人谈中日文化沟通意见
《中报》1943.4.14


4月13日上午,周作人再次前往伪中央大学演讲,讲题为《人的文学之根源》《中报》对周作人的这次演讲做了报道:“中央大学于昨(十三)日上午九十三十分延请周作人氏举行演讲,题为《人的文学之根源》。先由该校文学院长陈柱尊氏致介绍词,继即由周氏演讲,详述中国固有之两种文学思想,中间互为消长,并列举黄梨洲孟子等学说、离骚杜诗等例为证,简明深刻,历一小时半始毕。”14日上午游玄武湖,并赋诗一首:“一住金陵逾十日,笑谈哺啜费工夫;疲车羸马招摇过,为吃干丝到后湖。”一同游湖的还有沈启无、龙榆生诸人,龙榆生也写了一首《癸未暮春,与启无陪知堂老人泛舟玄武湖作》,可作为周作人诗的补充:“山影低昂水拍堤,长堤一带草萋萋。骋怀未悔婴尘网,狎惯风波是䴙鹈。依然湖面水拖蓝,浅绿嫣红一镜涵。最是令人忘不得,那回清唱此清潭。(往岁与吴霜厓翁泛舟湖上,翁令门人吹笛,自歌所为杂剧,望之飘飘然,有出尘之想。)”这次玄武湖之游似乎给周作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4月16日离开南京北归的火车上又写了一首与玄武湖有关的诗。14日下午,周作人到伪模范女子中学演讲,讲题为《女子教育和一般中学教育的意见》。《中报》做了相关报道:“国府委员周作人氏,自昨日往中大讲学后,十四日下午三时,复应国立模范女中之邀请,往该校讲学,讲题为《女子教育方针》,听众有该校师生共二百余人。周氏于当前女子教育之重要与现在我国女子教育状况,阐述极详,而于女子教育之方针,尤有极恳切之指示。全体听众咸感兴奋异常,迄至五时许始讲毕而散。”后又至伪南方大学演讲,讲题为《整个的中国文学》,由校长江亢虎主持,“到听众凡五六百人,颇极一时之盛”


4月15日往访汪精卫,向汪辞行,汪精卫给了他六千元作为旅费。又到林柏生、李圣五宅辞行。16日下午,周作人乘车离开南京,《中报》以《周作人北返》为题做了报道:“国府委员周作人氏自本月六日抵京后,往各学府讲学。兹悉周氏以在京任务完毕,业于十六日下午搭车北返。”㉝‍‍‍‍‍‍‍‍‍‍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周作人此次南行去不去上海的话题。周黎庵在事后回忆说,周作人在南京、苏州期间,“我去信问他何时到上海来,以便招待一番。不料回信说得斩钉截铁,说他绝不足履上海一步。上海和苏州那么近,他对上海却那么厌恶,我实在难以索解。”其实周作人对于上海并没有那么“厌恶”,陶亢德在苏州车站刚见到周作人时就向他发出了去上海的邀请,周作人的回答是:“恐怕时间来不及,只好不去了。”㉟后来吃晚饭的时候,陶亢德又说道:“这一次既然到了苏州而不去上海,未免使上海文化人方面有点那个,周先生从前写过一篇批评上海气的话,此番不去,人家或以为迄今仍厌闻上海气,未免太使上海人难堪了。至于时间,苏州少耽搁半天,南京迟回去半天,也就成了。”这回周作人对于不去上海的原因比较切实地对陶亢德说了一些,“看样子颇有未尝不可一行之意,但决定则总于迄席散而未有”。㊱不管怎样,最后周作人还是没有到上海去。


周作人的这次南行比1942年的南京之行显得更加从容,去了年少时就读的江南水师学堂,还专门去苏州拜弔了老师章太炎的墓地;此外,卸下“教育总署督办”的头衔以后,他的演讲、谈话中的官气越来越少,私人意味越来越浓。比如“大东亚战争”、“共存共荣”等口号几乎绝口不提,而是谈了一些希望人民生活安定的话,鼓吹“为人民而天下”的文学,还抒发了一些看破“浮名”的牢骚。这也为此后的“反动老作家”事件埋下了一点伏笔。




注释



①参见曾祥金:《周作人1942年南京之行考》,《新文学史料》2018年第4期。②《周作人昨抵京 谒主席致敬 当晚林部长设宴欢迎》,《中报》1943年4月7日。③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56页。④关于1943年周作人在南京和苏州的演讲,刘涛《周作人1943年在南京伪中央大学的一次讲演》和程天舒《周作人1943年在南京的演讲》已做了较为详细的钩沉,故本文涉及演讲部分从略。⑤《周作人昨在中大演讲〈学问之用〉》,《中报》1943年4月9日。⑥纪果庵:《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古今》1943年第23期。⑦《周作人昨应邀参加京文化界名流座谈会》,《中报》1943年4月10日。⑧《国府委员周作人氏莅苏拜弔章太炎墓 昨偕随行人员游览灵岩名胜》,《江苏日报》1943年4月11日。⑨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⑩杨之华编:《文坛史料》,中华日报社1944年版,第103页。⑪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⑫杨之华编:《文坛史料》,中华日报社1944年版,第105页。⑬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⑭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⑮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⑯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⑰杨之华编:《文坛史料》,中华日报社1944年版,第105~106页。⑱详见张香还:《周作人印象》,孙郁、黄乔生主编:《回望周作人 知堂先生》,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0页。⑲周作人:《苏州的回忆》,《艺文杂志》1944年第2卷第5期。⑳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㉑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㉒张香还:《周作人印象》,孙郁、黄乔生主编:《回望周作人 知堂先生》,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1页。㉓《文协会邀请周氏举行文化座谈会 省垣中日名流莅临作陪》,《江苏日报》1943年4月12日。㉔郭梦鸥:《知堂老人来苏州记》,《风雨谈》1943年第3期。㉕《周作人今日返京 并发表游苏感想》,《民国日报》1942年4月12日。㉖《周作人接见记者 谈中日文化沟通意见》,《中报》1943年4月14日。㉗《周作人年谱》将此次演讲题目误记为《中国文学上的两种思想》,《中国文学上的两种思想》是该演讲稿后来在《艺文杂志》发表时改的名字。㉘《(周作人)昨在中大演讲〈人的文学之根源〉》,《中报》1943年4月14日。㉙转引自钱理群:《周作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89页。㉚龙榆生:《癸未暮春,与启无陪知堂老人泛舟玄武湖作》,《同声月刊》1943年第3卷第2期。㉛《周作人昨在模女中讲女子教育方针》,《中报》1943年4月15日。㉜《整个的中国文学 周作人在南方大学演讲》,《中报》1943年4月17日。㉝《周作人北返》,《中报》1943年4月17日。㉞周黎庵:《周作人与〈秋镫琐记〉》,孙郁、黄乔生主编:《回望周作人 知堂先生》,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页。㉟杨之华编:《文坛史料》,中华日报社1944年版,第103页。㊱杨之华编:《文坛史料》,中华日报社1944年版,第104页。


・原文刊于《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23年第3期。・感谢作者及刊物授权转载。・图片部分源自网络,部分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曾祥金,江西遂川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西安交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入选西安交通大学青年优秀人才(A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文献、文学档案学。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博士后基金面上项目、陕西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和四川省郭沫若研究中心重点项目等,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新文学史料》《现代中文学刊》《中国出版》《鲁迅研究月刊》《光明日报》《中国社会科学报》等核心报刊发表论文数十篇。


延伸阅读

《陶庵回想录




陶亢德


《金性尧全集》




 金性尧


《周作人传》




止庵‍‍‍


《周作人的是非功过》




舒芜‍‍‍‍‍‍


《周作人散文全集》



钟叔河 编订‍‍‍‍‍

瓠巴丨编辑

 小疯、小病包丨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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