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掉阿富汗的真正原因，是极端民族主义

看到标题可能很多人会感到不解——阿富汗被毁掉难道不是因为极端宗教吗？为什么要说是极端民族主义？

阿富汗这个国家，被贴上了很多的标签，“帝国坟场”、“恐怖分子大本营”……一想到阿富汗，人们的本能印象就是穷困落后、战争不断。

但事实上，阿富汗并非一直如此，它曾经是一个高度国际化、繁荣而多元的国家。

如果你穿越回1960年代的阿富汗，驾车缓缓驶入喀布尔、坎大哈的市区，会看到到处都是巨幅的商业广告，电影院门口挂着奥黛丽·赫本的漂亮海报，女性们穿着时尚的衬衫和牛仔裤在路上谈笑风生，电台里播放着最新的摇滚乐和流行乐，大学里的女生们正在激烈地辩论公民权利与民主这样的话题，街上什么种族的人都有，在大城市甚至还有欧美人聚居区，开满了咖啡馆和西式餐厅……

然而恍惚之间，你又穿越到了1998年左右的阿富汗。这时候，你看到路上的女性全部穿上了从头到脚的罩袍，身边必须有男人陪伴，中学和大学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女生，眼前的一切就像今天之阿富汗一样……

时钟仅仅拨过去10年，2008年的你再次穿越进入喀布尔，眼前的一切再次让你震惊：女性们又脱下了罩袍，开始穿时尚的衣服，商业在这个国家重回繁华，尽管战争的创伤和余痕还在，但你看到的所有国民都在笑着谈论怎样赚钱——在他们眼中，阿富汗是一片未来的沃土，它必定会在美国的庇佑和民主的带领之下，走向发达的未来……

远眺喀布尔

然而今日，时光再次倒流，女性们不仅重新穿上罩袍，就连在公共场合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这就是阿富汗，一个魔幻、荒诞、悲剧的阿富汗。

近两三百年以来，阿富汗无数次尝试跟上世界进步的脚步，去融入工业化、民主和现代文明，但又无数次被一只巨大的无形之手，重新拽回中世纪式的黑暗深渊。

今日之阿富汗女性穿着

这只阻碍阿富汗现代化的无形巨手到底是什么？每个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的人认为是外国的侵略和控制，无论是英国、苏联还是美国，都曾经尝试彻底掌控这片土地，却无一不失败而归。它们不断地干扰这个国家的发展，打断它自我革新的节奏，“揠苗助长”，让它无法自我现代化。

也有的人认为是极端宗教的阴魂。每一次阿富汗试图改革，它那广袤农村的毛拉们、宗教保守主义的民众，都会要求国家重回极端宗教统治，这样他们才会有安全感，因为现代文明注定是跟极端宗教有矛盾的。

但我认为，这些都是表象。阿富汗真正落后的根源，是它的极端民族主义。

夺权后的塔利班

1863年，正处于巴拉克宰王朝的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汗，提出了一系列雄心勃勃的改革计划，旨在帮助阿富汗实现现代化，成为世界强国。他建立现代邮政系统，改善了私营企业的法治环境，组建了内阁，任用一大批技术官僚以促进阿富汗的现代化。

不过，希尔·阿里汗除了是一个有志于国家变强的改革者，更是一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他认为阿富汗必须奉行独立自主的道路，但这种意识有点过头了，以至于他公开与英国为敌——他直接遣返了英国派来的使团。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英国，以至于双方爆发了第二次英阿战争，这次战争也中断了阿富汗难得的现代化进程。

奉行独立自主，究竟是否等同于以西方为敌？这是近现代民族国家的一个难以处理的严重悖论，阿富汗也始终无法走出这个怪圈。

1930年代到1970年代，阿富汗又掀起一场新的世俗化改革，查希尔国王的王室成员主动脱下罩袍，大力兴办现代事业，阿富汗走向空前的现代化进程。然而这场改革也在保守主义“反对西方文明渗透”的攻击下，于1970年代末戛然而止。

近现代每次阿富汗的民族主义兴起，都会产生严重的排外和与西方的敌对情绪，认为西方的一切都是罪恶的和堕落的，只有坚持自己的民族文化，才能保证阿富汗的主体性，抵抗西方的文化侵略。

然而，民族文化里面除了瑰宝，更多的是糟粕。正是这些糟粕，在阻碍着阿富汗的进步与发展。保守派和其支持者每次掀起排外的高潮，都意味着将自己的民族文化糟粕当成宝贝，于是再次让国家回到蛮荒时代。

年仅10岁的新娘

他们是独立了，但这只不过是在拒绝文明前提下的独立。

所以也可以看到一个这样的循环：每次英美等国占据了这个国家，虽然阿富汗失去了独立性，但经济和文化都会迎来一波大繁荣。然而英美又无法持续稳定地治理这个还停留在部落时代的国家，最后都只能撤走，然后阿富汗又重回野蛮。

于是我们看到了开篇所说的那种循环往复：走近西方→走向现代化和繁荣→保守势力兴起并敌对西方→独立自主→走向落后。 

阿富汗除了有浓厚宗教色彩之外，它其实是一个典型的民族国家，有着波斯帝国所留下的灿烂民族文化。比如阿富汗的主流语言普什图语，就脱胎于波斯语。在穿着方面，长衬衫、灯笼裤等民族服饰也是阿富汗的民族特征。

然而，民族文化里的糟粕，才是阿富汗民族特质中的主流。

高昂的彩礼，成了阿富汗男人们的沉重负担，也不断地破坏着民间财富的积累；高利贷横行，让普通人很难拥有资本，成为被剥削的对象；人情社会，做任何事都得靠关系，因而迟迟无法建立现代政治文明……

每次保守主义者们要求阿富汗敌对于西方，他们的口号都是想要恢复“民族独立和民族传统”，不过，既然民主、市场经济、公民权利、女性平等这些都是“西方邪恶文化”，那阿富汗的本土文化就只能是由塔利班这样的组织来代言了。 

1960年代的阿富汗女高中生

阿富汗最重要的一次转折，是在2001年。

因为塔利班滋生了基地组织和拉登，美军在9·11事件之后击溃塔利班并占领了阿富汗。

2001年12月，联合国在德国波恩召开阿富汗问题特别会议。这次会议中，阿富汗各方割据势力的代表基本上悉数参加，空前团结。他们在联合国的帮扶下，终于商讨出一个彻底走向文明的战略计划。

阿富汗成立了临时政府，哈米德·卡尔扎伊当选为总统。2003年12月，宪法草案成形。宪法明确规定，男女都是自由的，保障女性平等地享有选举权、工作权和（免费的）受教育权。

2004年秋天阿富汗举行总统选举。这次选举非常成功，当时阿富汗的人口有3000万，选民登记就有1200万。最终，高达四分之三的登记选民完成了投票。

自此，阿富汗走向了长达十几年的繁荣，直至这场繁荣在2021年被塔利班再次终结。

在这十几年，阿富汗经济不断腾飞，大城市重回现代化，女性权利和公民权利得到空前的提升。不说别的，赚钱嗅觉最灵敏的中国人，都在这一时期大量涌入阿富汗，去做小商品贸易淘金。

各种国际大公司也纷纷进驻阿富汗，其中也包括中国很多大企业。所有人都认为，阿富汗会就此发展为类似土耳其这样的现代化国家。

然而在这样的繁荣之下，阿富汗的保守派却依然强大，他们就是以农村受教育程度低下的人群为基本盘的军阀、毛拉们。

这些军阀和毛拉，也是几个世纪以来无数次打破阿富汗改革进程的基本盘。他们不断地以“民族传统”、“独立自主”为口号，保卫着阿富汗的文化糟粕。

他们拒绝民主，因为民主会导致他们失去权力；他们讨厌法律，因为基层无法治的状态让他们更容易操控民众；他们也不喜欢市场经济和现代商业文明，因为这些东西发展起来，就意味着他们将无法通过旧的垄断权力大肆敛财。

于是他们挥舞着“阿富汗民族独立”的大旗，让底层民众相信，西方是邪恶的、来害他们的。塔利班，在这种叙事之下就成了“对抗西方的英雄”。然而，这一套话术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中，是受到质疑的。

塔利班在农村所得到的高支持率、在大城市受到的反对，就体现出阿富汗的这种内在撕裂。

以上，才是阿富汗落后的真正原因。

极端宗教主义，只是外因；外部战争，也的确不断干扰着阿富汗的发展，但真正核心的原因还在于阿富汗自己：民众始终被捆绑在极端民族主义这架战车上，与现代文明作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