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等：古人住处透漏的秘密——居

编者按：李守奎教授和王永昌博士的新著《说解汉字一百五十讲》通过对具体字例的形体结构的分析和发展演变的考察，将汉字的来龙去脉、结构理据、字际关系、文化内涵浓缩在一篇篇千余字的短文中，生动展示了中国汉字的博大精深。全书150讲构成了一个形散神聚的整体，是汉字阐释理论和方法探索的一次成功实践。经李守奎教授授权，汉字文明开辟“汉字阐释”专栏，陆续连载有关内容，敬请期待。今天推送第四十九讲“古人住处透漏的秘密——居”。

本讲要点：“尸”就是蹲踞的人形，“居”是“踞”的本字，“居”字从尸，构形合理。“居”词义演变成居处和居处的地方之后，为其本义别造新字“踞”。“蹲踞”是上古朴实的休闲姿势，进入礼仪社会，“蹲踞”在公开场合成了不礼貌的粗俗举止，刻意为之就是傲慢，分化出“倨”。

说解汉字：居、踞、倨

古人的住处有宫、宅、家、室等，这些字中都有表示房子的“宀”。住处又叫居，现在还说民居、故居；在住处居住也叫“居”，居住、居民、居家，这些古今一致。“居”的这些用法都很古老。

   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尚书·盘庚上》）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易·系辞下》）

前面讲过，居所从的“尸”是蹲踞着的人形，与住处有什么关系？关系确实比较远，“居”最早说的不是居在哪里，而是怎么居。  

居住的“居”最早就是蹲踞的“踞”的本字。

   ，蹲也。从尸，古者，居从古。，俗居，从足。（《说文》）

“尸”本来就是蹲着的人形，从尸表意理所当然，“古”与“居”的读音古代都是见母鱼部，“古”表示读音确定无疑，说成“从尸、古声”简单明了。许慎为什么舍近求远，认为是个表意字？

宋代的徐铉解释说：“居从古者，言法古也。”段玉裁等人不相信，认为是“从尸古声”的脱误，痛斥浅人所改。

我认为这是两种阐释方法的区别，许慎是从文化的角度阐释，段玉裁是从文字记录语言的角度阐释，不能强分是非。《说文》中不少会意兼形声的字许慎都只强调表意性，不等于许慎不知道它是形声字。

蹲踞得靠双足支持身体，所以“居”前面加了足旁，“居”的俗体“踞”在《说文》足部重出了：

   ，蹲也。从足居声。^①

讲“尸”的时候讲过，蹲踞是一种随便的休息姿势，是一种不礼貌的姿势，便利之处是不需要坐具，但与坐比起来，臀部外出，很是张扬。在现代都市生活中，我们很少看到有人蹲着，因为不雅。淑女在人面前不会蹲着，有体面的人也不会蹲着。在古代，蹲着就更不允许了，因为蹲着是无礼的行为。

随着礼仪的发展，这种姿势被坐取代了，但“居（踞）”这个词还活着，只不过旧瓶装新酒，内涵已经很不相同了。

《论语》中孔子常对弟子说：“居！吾语女。”意思是“坐！我告诉你。”绝对不会是让他们蹲着。这就像我们所说的“火车”一样，火车最初确实用煤火作为动力，车头里面有火。现在的火车里一点火也没有，实际上是电车，但依旧叫“火车”。蹲踞变成了坐，但依旧可以叫做“居”，为了更加明确，又称“闲居”：回家叫闲居，当官叫出仕。

古人闲居的时候可以放松一些，但来人时对自己的放松就是对他人的不敬。所以“踞”可以表示不敬，可以表示傲慢。当“居”的意义演变为坐，傲慢的“居”就变成了“箕踞”，坐在床上或席子上，双腿伸开如簸箕，也就是裆部大开。用这个姿势待客，客人情何以堪！实在是大不敬。

《史记》是实录，司马迁把发迹底层的汉高祖刘邦描写成粗俗无礼的人，其中就多次说到刘邦的粗俗体态。他召见儒生郦食其，郦食其进来拜见，“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郦食其很生气，揖而不拜，责问刘邦，你如果想聚义兵诛暴秦，就“不宜倨见长者”。刘邦的长处就是能够听得进人话。立即“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座，谢之”（参见《史记·高祖本纪》）。

这个“倨床”洗足和我们今天坐在床边洗脚的姿势差不多。“倨”就是伸开双腿，露出裆部。“倨”也称作“箕踞”，刘邦动不动就“箕踞骂”。

与郦食其身份差不多的儒生陆贾也有类似遭遇。刘邦得天下后派陆贾到今天的广东赐给南越王印，南越王箕踞见陆贾，一番高论后，南越王“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仪。’”（参见《史记·南越列传》）“箕踞”与“起坐”相对立，前者是傲慢，后者是尊敬。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蹲踞是很失礼的姿势。

蹲踞就是无礼，无礼就是傲慢，所以后来就用“倨”专门表示傲慢。

   ，不逊也。从人居声。（《说文》）

古书中所说的“倨傲不恭”，联系起“蹲踞”的姿势就可以真切理解“倨”何以不恭了。

以上所讲都是“居”，蹲踞的粗俗不礼貌，那许慎为什么说“居从古”？先秦的学者已经认识到人类的早期是茹毛饮血的状态，后代的儒生把上古理想化了。通过“居”字的解释，看出许慎还是能够认识到文明的进程的。远古时候人们居处多蹲踞，后来才与坐、跪相区别，赋予不同的礼仪与文化内涵。

把这一节内容总结一下。“尸”是蹲踞的人形，突出臀部。“居”是“踞”的本字，意义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蹲”。

注释：

①段玉裁认为此篆误增（《说文解字注》第83页）。

理论延伸与思考：

汉字阐释有的着眼于表意字形所表达的文化，有的着眼于与语言的关系，这是不同的观察角度，不一定是此是彼非的对立。《说文》说“居”字是“从尸，古者居从古”，与其如段玉裁改作“从尸，古声”不如补成“从尸、古。古者，居从古”可能更接近许慎的原意。许慎是着眼于“蹲踞”与“跪坐”的历史变化，不能怀疑许慎连“古”可以表示读音都不知道，也不必强说“浅人所改”。

李守奎，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中国文字学会副会长。

王永昌，吉林大学汉语言文字学博士，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博士后，现任山西大学文学院讲师。

文章选自：《说解汉字一百五十讲》

李守奎、王永昌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1年版

编辑 | 徐晨珊

审核 | 张振楠